断魂枪---老舍

左青龙

      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。
　　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。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。半醒的人们，揉
着眼，祷告着祖先与神灵；不大会儿，失去了国土、自由与主权。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
人，枪口还热着。他们的长矛毒弩，花蛇斑彩的厚盾，都有什么用呢；连祖先与祖先所
9 V9 X+ E9 S" n# w: R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！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，有了火车呀，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。枣
红色多穗的镳旗，绿鲨皮鞘的钢刀，响着串铃的口马①，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，义气与
声名，连沙子龙，他的武艺、事业，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。今天是火车、快枪，通商与
恐怖。听说，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！
* o$ ~0 l7 L# [1 j　　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，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。
　　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、利落、硬棒，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？可是，现在他身上
+ A/ [( ^0 w. w9 G6 b放了肉。镳局改了客栈，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，大枪立在墙角，院子里有几只
楼鸽。只是在夜间，他把小院的门关好，熟习熟习他的“五虎断魂枪”。这条枪与这套
& }' Z# G- c1 M) c$ J" y8 v枪，二十年的工夫，在西北一带，给他创出来：“神枪沙子龙”五个字，没遇见过敌手。
5 X% ]6 E% n  J5 |: \# R7 Q4 I现在，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；只是摸摸这凉、滑、硬而发颤的杆子，
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。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，才能相信自己还是“神枪沙”。
; C9 C! d5 @3 W3 d) `5 u% v在白天，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；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。
　　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。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，都有点武艺，
可是没地方去用。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：踢两趟腿，练套家伙，翻几个跟头，附带着卖
点大力丸，混个三吊两吊的。有的实在闲不起了，去弄筐果子，或挑些毛豆角，赶早儿
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。那时候，米贱肉贱，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；他们可
* O- _" f& n9 }) u1 T是不成：肚量既大，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①；干饽饽辣饼子②咽不下去。况且他们还时
0 P  @9 |/ Z4 `; u常去走会：五虎棍，开路，太狮少狮……虽然算不了什么——比起走镳来——可是到底
6 Y) t, \2 @/ b2 k; U1 R: y- x有个机会活动活动，露露脸。是的，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，他们打扮的得象个样儿，至
  a3 X. {! I, q* G* }- d$ ?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，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，和一双鱼鳞洒鞋——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
靴子。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——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——得到处露脸，走会得赔上
俩钱，说不定还得打场架。没钱，上沙老师那里去求。沙老师不含糊，多少不拘，不让
& D2 D+ m' V& D* L! Y他们空着手儿走。可是，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，或是请给说个“对子”——什
么空手夺刀，或虎头钩进枪——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，马虎过去：“教什么？拿开水浇
& U% F8 k6 T. |+ Z0 {吧！”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。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，心中也有点不乐意。
　　可是，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，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，受过高
  g! b( W. Z! y( n  G/ v5 q# g人的指教；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：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，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
手真的么？所以：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！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，并没使多大
' G& J' S* u4 K" o3 i% k+ h的劲！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，但是说着说着，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，有年月，有地方，
千真万确，敢起誓！
　　王三胜——沙子龙的大伙计——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，摆好了家伙。抹了一鼻子茶
叶末色的鼻烟，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，把场子打大一些。放下鞭，没向四围作揖，叉着
# K" v" }5 L. ?( m+ E* B9 _腰念了两句：“脚踢天下好汉，拳打五路英雄！”向四围扫了一眼：“乡亲们，王三胜
* d& O+ Z4 c$ z7 ^3 r不是卖艺的；玩艺儿会几套，西北路上走过镳，会过绿林中的朋友。现在闲着没事，拉
( ]0 ~0 S8 C( @9 |& H6 ?个场子陪诸位玩玩。有爱练的尽管下来，王三胜以武会友，有赏脸的，我陪着。神枪沙
子龙是我的师傅；玩艺地道！诸位，有愿下来的没有？”他看着，准知道没人敢下来，
他的话硬，可是那条钢鞭更硬，十八斤重。
0 M. j: R( g# C& r. G5 h) q& s& S　　王三胜，大个子，一脸横肉，努着对大黑眼珠，看着四围。大家不出声。他脱了小
褂，紧了紧深月白色的“腰里硬”，把肚子杀进去。给手心一口唾沫，抄起大刀来：“
! i- G  U; S! _* V6 w" r诸位，王三胜先练趟瞧瞧。不白练，练完了，带着的扔几个；没钱，给喊个好，助助威。
+ d7 J/ F7 H( T1 I8 y" Q8 O5 \这儿没生意口。好，上眼①！”大刀靠了身，眼珠努出多高，脸上绷紧，胸脯子鼓出，
象两块老桦木根子。一跺脚，刀横起，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。削砍劈拨，蹲越闪转，手
0 A) Z+ U; C7 E+ @起风生，忽忽直响。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，身弯下去，四围鸦雀无声，只有缨铃轻叫。
刀顺过来，猛的一个“跺泥”，身子直挺，比众人高着一头，黑塔似的。收了势：“诸
位！”一手持刀，一手叉腰，看着四围。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，他点点头。“诸位！”
% f/ W) X1 h, ~他等着，等着，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，外层的人偷偷散去。他咽了口气：
% R* T9 x6 e' T3 ?& c. Y- h“没人懂！”他低声的说，可是大家全听见了。
　　“有功夫！”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。“啊？”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。
7 n/ R$ t$ B6 }; ]( K, I* H　　“我说：你——有——功——夫！”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。
　　放下大刀，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。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：小干巴个儿，披
% `, q. S% c- c" f着件粗蓝布大衫，脸上窝窝瘪瘪，眼陷进去很深，嘴上几根细黄胡，肩上扛着条小黄草
, y: t, n3 U- U" U7 y# i辫子，有筷子那么细，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。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，脑
6 S) B' d0 y4 W1 i6 q. g' R门亮，眼睛亮——眼眶虽深，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，深深的闪着黑光。王三胜不怕：
" y- [! H" ?4 O  S) \  W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，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，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。“下来玩玩，
7 i; U, [* c4 r大叔！”王三胜说得很得体。
　　点点头，老头儿往里走。这一走，四外全笑了。他的胳臂不大动；左脚往前迈，右
6 }2 j1 H  C8 d, c& b$ n/ D脚随着拉上来，一步步的往前拉扯，身子整着①，象是患过瘫痪病。蹭到场中，把大衫
$ u1 _3 t4 Q& E1 A/ I+ J) `$ j6 z6 _扔在地上，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。
　　“神枪沙子龙的徒弟，你说？好，让你使枪吧；我呢？”老头子非常的干脆，很象
$ y) a9 t$ s& A% R久想动手。
　　人们全回来了，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。“三截棍进枪吧？”王三
胜要看老头子一手，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。
9 g; l- i2 R2 m  k　　老头子又点点头，拾起家伙来。
　　王三胜努着眼，抖着枪，脸上十分难看。
　　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，象两个香火头，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，王三胜忽然觉
得不舒服，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！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，大家都觉出老头子
确是有威。为躲那对眼睛，王三胜耍了个枪花。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：“请！”王三胜
一扣枪，向前躬步，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，枪缨打了一个红旋。老人的身子忽然活
展了，将身微偏，让过枪尖，前把一挂，后把撩王三胜的手。拍，拍，两响，王三胜的
枪撒了手。场外叫了好。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，抄起枪来；一个花子，连枪带人滚
了过来，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。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；腿轻轻一屈，下把掩裆，上
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；拍，枪又落在地上。
0 v* n3 r* _1 d, E0 y3 u　　场外又是一片彩声。王三胜流了汗，不再去拾枪，努着眼，木在那里。老头子扔下
家伙，拾起大衫，还是拉拉着腿，可是走得很快了。大衫搭在臂上，他过来拍了王三胜
9 t2 k' P% a2 ^" A/ `- o5 k一下：“还得练哪，伙计！”
$ |+ w( j+ z$ l　　“别走！”王三胜擦着汗：“你不离，姓王的服了！可有一样，你敢会会沙老师？”
　　“就是为会他才来的！”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，似乎是笑呢。“走；收了吧
. p/ Z# F' a% E" s；晚饭我请！”
　　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，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。后面跟
着不少人，他把他们骂散了。“你老贵姓？”他问。
　　“姓孙哪，”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，都那么干巴。“爱练；久想会会沙子龙”
　　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！王三胜心里说。他脚底下加了劲，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。他
看出来，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；交起手来，必定很快。但是，无论他
怎么快，沙子龙是没对手的。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，他心中痛快了些，放慢了些脚步。
' L7 Y4 ]# c3 M　　“孙大叔贵处？”
　　“河间的，小地方。”孙老者也和气了些：“月棍年刀一辈子枪，不容易见功夫！
说真的，你那两手就不坏！”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，没言语。
　　到了客栈，他心中直跳，唯恐沙老师不在家，他急于报仇。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
事，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，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，他是大伙计，不比那些毛孩子
* h2 O; o' w& q3 w- c；再说，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，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？“三胜，”沙子龙正在床上
看着本《封神榜》，“有事吗？”三胜的脸又紫了，嘴唇动着，说不出话来。
, l, E2 m0 _8 d# ~' t2 s6 V* _; p　　沙子龙坐起来，“怎么了，三胜？”
　　“栽了跟头！”
　　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，沙老师没别的表示。
　　王三胜心中不平，但是不敢发作；他得激动老师：“姓孙的一个老头儿，门外等着
" F  l2 m/ G6 t; j老师呢；把我的枪，枪，打掉了两次！”他知道“枪”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。没等
2 S/ U9 {1 \* m( A吩咐，他慌忙跑出去。
　　客人进来，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。彼此拱手坐下，他叫三胜去泡茶。三胜希望两
* t/ `$ W) ]" [, b' s* `个老人立刻交了手，可是不能不沏茶去。孙老者没话讲，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。
: W# h* l# z/ S% w; a' z" x; u2 W沙很客气：
1 |# J& u% F2 Y2 e　　“要是三胜得罪了你，不用理他，年纪还轻。”
: [* R8 B1 b  B- h　　孙老者有些失望，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。他不知怎样好了，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
断定他的武艺。“我来领教领教枪法！”他不由地说出来。
　　沙子龙没接碴儿。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——急于看二人动手，他没管水开了没有，
6 U8 ]/ X& X3 @# f! p就沏在壶中。
　　“三胜，”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，“去找小顺们去，天汇见，陪孙老者吃饭。”
　　“什么！”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。看了看沙老师的脸，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
4 I" j+ \# h7 ?& R声“是啦！”走出去，撅着大嘴。“教徒弟不易！”孙老者说。
　　“我没收过徒弟。走吧，这个水不开！茶馆去喝，喝饿了就吃。”沙子龙从桌子上
2 p4 \4 ~8 c4 L拿起缎子褡裢，一头装着鼻烟壶，一头装着点钱，挂在腰带上。
　　“不，我还不饿！”孙老者很坚决，两个“不”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。
* ~6 S+ \' |  ^" Q& N6 g　　“说会子话儿。”
　　“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。”
　　“功夫早搁下了，”沙子龙指着身上，“已经放了肉！”“这么办也行，”孙老者
# y- x8 ~" ^& T* e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：“不比武，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。”
　　“五虎断魂枪？”沙子龙笑了：“早忘干净了！早忘干净了！告诉你，在我这儿住
- d  N/ u7 j! P% P# J1 e% _几天，咱们各处逛逛，临走，多少送点盘缠。”
! Y' i0 ]7 A; y) B8 k　　“我不逛，也用不着钱，我来学艺！”孙老者立起来，“我练趟给你看看，看够得
上学艺不够！”一屈腰已到了院中，把楼鸽都吓飞起去。拉开架子，他打了趟查拳：腿
快，手飘洒，一个飞脚起去，小辫儿飘在空中，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；快之中，每
个架子都摆得稳、准，利落；来回六趟，把院子满都打到，走得圆，接得紧，身子在一
1 m( g5 \5 B* H" h2 \2 Z处，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。抱拳收势，身儿缩紧，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。
　　“好！好！”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。
　　“教给我那趟枪！”孙老者抱了抱拳。
　　沙子龙下了台阶，也抱着拳：“孙老者，说真的吧；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，
一齐入棺材！”
/ q6 n6 f; p4 T# q% M0 \1 v5 Z　　“不传？”
  i* }2 w1 [9 g$ E8 O　　“不传！”
　　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，没说出什么来。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，拉拉着腿：“打
搅了，再会！”
4 A* i9 _; D. s/ i! Y6 \( W　　“吃过饭走！”沙子龙说。
　　孙老者没言语。
' c4 _0 @' {/ N( e$ o" H  I　　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，然后回到屋中，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。
4 ^- Z; M3 v/ I* b　　他独自上了天汇，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。他们都没有去。
　　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，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；反之，他
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，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；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。不要说王三
: ~6 T8 H, B9 Y  `胜输给他，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。不过呢，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，而沙子
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。“神枪沙子龙”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。
　　夜静人稀，沙子龙关好了小门，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；而后，拄着枪，望着天上
的群星，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。叹一口气，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，又微微
6 g, Z' y' W9 q. Z' K# a  m一笑，“不传！不传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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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ao79204670

真长，是什么，哪转来的？{:1_12:}

文洋

没怎么看清楚

卢荣军

这是老舍先生讽刺中国文化恶心的一篇著名的文章！很早就看过，值得大家看看。